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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是一个雨后的清晨,沈家大宅的朱门在晨光里泛着冷光,门环上的铜锈被昨夜的雨水泡得更加明显。
言瑟瑟和青剑扮成绣娘的模样从侧门被领进去,路过前院的时候,听见里面传来茶杯摔碎的声响,接着是一个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声音:
“三丫头不过是失足落水,官府要查什么?沈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?”
言瑟瑟和青剑对看一眼,问引路的小丫鬟:
“姐姐,这里面的是……”
引路的小丫鬟叫春桃,眼神怯怯地,低声对两人说道:
“里面是家主,赶紧走,别问那么多!”
说完,引着两人快速穿过回廊,还时不时往后面瞟,像是怕撞见什么。
很快,三人到了沈玉微生前住的院子外,言瑟瑟低头理了理身上的靛蓝布裙,和春桃一起迈过月洞门,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些还未干的湿泥,混着墙角积年的灰尘,散发出和沈玉微指甲缝里相似的土腥气。
“三姑娘的绣房还锁着吗?”
言瑟瑟装作整理衣摆,手指拂过廊柱上的雕花,那里刻着缠枝莲,与沈玉微咽喉淤痕的花纹一样。
春桃的手猛地一抖,颤声说:
“夫人吩咐过,谁也不许进……”
随后,她的声音压得极低,又说:
“听说里面闹鬼,昨夜还有人听见哭声。这要不是你们来搬东西,这绣房肯定不会再开的。”
绣房是在院子的西厢,窗棂糊着层厚纸,阳光透进来只剩下朦胧的光晕。
“好了,你们进去吧,等收拾完了叫我一声。”
春桃打开屋子,让言瑟瑟和青剑进去,自己则离得远远的。
言瑟瑟一进去,就闻到了股淡淡的香气,还混着一些烟火气,像是蔷薇露混着烟花坊的火药味,纠缠在一起,如同沈玉微死前的最后挣扎。
绣房里也放置了梳妆台,上面的银镜已经蒙了层薄灰,镜前还摆着一盒未用完的胭脂,螺钿盒上刻着个“微”字,应该是沈玉微专属的。
言瑟瑟借着收拾,开始四处查看。
打开角落里的衣柜,里面挂着件还未完成的嫁衣,大红缎面上应该是要绣并蒂莲,只绣了半边裙摆。
言瑟瑟拿起,仔细看了一下,发现每个针脚里都嵌着细小的银箔,在朦胧的光线下闪着冷光,与沈玉微指甲缝里的银箔碎片如出一辙。
“姑娘,这针脚不对。”
青剑也一起翻看嫁衣,发现裙摆褶皱处的并蒂莲花瓣边缘歪了半寸,线迹凌乱,像是绣到一半突然受到惊吓。
“姑娘,你看这……”
嫁衣的衬里竟然缝着一块白绢布,上面用胭脂写着个“七”字,被不知道什么水晕的发糊。
“嫁衣里缝白绢,怎么这么诡异?”
嫁衣忌用白,不是好兆头,这是所有人的机会,这沈三姑娘到底什么意思?
“姑娘,这儿有件新作的男子衣衫。”
青剑打开了一个樟木箱子,里面整齐地放着一件男子长衫。
言瑟瑟取出打开,发现竟然与沈惊燃那日穿的月白长衫材质相同,不过这一件是新的,在下摆处还绣着半朵展开的玉兰花,与沈玉微亵衣上的那半朵正好能拼成一朵完整的花。
突然,外面传来了脚步声,她连忙放下嫁衣,找到绣庄的物品,假装进行收拾。
“你们东西收拾完了吗?”
是沈府的管家,一进来就厉声问道。
“快了,快了……”
说着,言瑟瑟和青剑加快了手上的动作。
“家主说了,这房里的东西都要烧干净。”
管家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狠厉。
“尤其是那件嫁衣,不能留下半点痕迹。”
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那是三姑娘……”
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,显得十分不舍。
“住口!”
管家厉声打断她。
“这是族规,谁也改不了!”
说着,他打开那件挂着嫁衣的衣柜,拿出来翻看,在看到衬里的白绢和那个“七”字时,猛地一抖,像是被烫到般把衣服扔到地上。
“晦气,赶紧烧了!”
说完,他就迈步出了绣房。
春桃弯腰把那件嫁衣捡起来,趁机将一块玉佩塞进嫁衣里,动作快得几乎看不见,要不是言瑟瑟一直注意,根本不会发现。
只是那玉佩的形状,与河岸边找到的那半块极其相似,只是不知道这块是谁的。
云起此刻正在县衙的档案房里翻看关于沈家的旧案。积灰的卷宗里藏着本沈家族谱拓本,泛黄的纸页上,近十年的记载格外潦草。
他一一点过六个名字,都是年轻女眷,而且死亡日期都在上元节前后,死因栏要么写着“急病”,要么写着“意外”,而且在每个页脚处都用朱砂画着一个小小的烟花图案。
“宁德七年,沈玉茹,十六岁,死于急病。”
云起喃喃念叨着这个名字,他想起宁德七年,他刚十五岁,初掌龙炎门,那一年的除夕京中放了一种新的烟花,名叫“千日红”,好像就是这沈家上贡的,当时在京中轰动一时。后来听说是沈家研究出来的新秘方,独此一份。
云起继续翻着卷宗,里面夹了一张沈玉茹的画像,她站在“千日红”的烟花旁,笑得温婉,眉眼间与沈玉微有七分相似,只是这沈玉茹的右手小指缠着白色绢布。
花杀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窗台上,她抛来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,是枚烧焦的令牌,上面的“沈”字被烟火熏得发黑。
“沈家每年上元节都要烧‘谢神烟花’,以佑家族荣昌。”
说着,她嫌弃地擦了擦手指上沾的灰。
“去年烧的是账本,听当时候看的人说灰烬里还能看出一些官员的名字,以及“银三千两”这样的字样,今年烧的……很是奇怪……”
她指了指哪令牌边缘还残留的布屑,道:
“竟然是绸缎,上面还有用金线绣的的玉兰花,像是……像是女子的贴身衣服。”
云起突然想起沈玉微贴身衣物上的那半朵玉兰花,想:这大概就是那沈玉微的衣物。
可是,“谢神”,烧衣物干什么呢?
他将那族谱分开,一页一页的摊在桌上,将在上元节前后去世的女孩子勾画出来,终于发现……
“她们都是会做烟花的女子,而且都极富有天赋。”
因为这六名女子的名字旁都标着“善制烟火花炮”。
“沈家的烟花都是这些女子做的,他们是在用她们的血肉做烟花,保家族的富贵绵长。”
窗外的风卷着寒气扑进来,吹得桌上的纸页哗哗作响,像是这些死去的女子在无声地附和,也像是在控诉。
言瑟瑟和青剑在绣房收拾到傍晚,差不多收拾完了所有的东西,两人搬到外面的马车上,常常地吁了一口气。
坐在马车上,言瑟瑟从袖袋里掏出一本账册,那是她在衣柜一个隐秘的角落里找到的,应该是沈玉微制作烟花的手账本,其中上面写着一句:
“每年正月烟花,必取指骨三钱。”
在账本的最后一页,还用极小的字写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:东厢房第三块砖下有东西。
子时的梆子声刚过,云起带着言瑟瑟借着月色摸到沈玉微院子的东厢房。这第三块砖像是特意做的,格外松脆,不费什么功夫就抠开了。
里面藏了个黑漆木盒,打开时,一股腥臭扑鼻而来。
是六节指骨,每个均小指长短,末端钻着孔,穿了根红绳,每个骨头上用蝇头小字刻着名字。
云起凑近看了一下,发现正是他在卷宗上发现的那六名女子的名字。
“这是……生前被截下的小手指。”
言瑟瑟用帕子裹着指骨,仔细地查看了一下。
“我在沈玉微的指甲缝里发现了人骨粉,应该就是这些指骨磨成的粉。”
木盒底层还压着张纸,是一条誊抄的沈家族规:凡族中女子,善制烟花者,需在及笄后献指骨为引,助家族兴旺,此为荣耀。
“这是在沈家家主沈松那儿找到的烟花配方,你看……这里写着,沈氏烟花皆要放‘镇魂焰’,而这需‘取处子指骨,煅烧为粉。’”
“沈玉微是不是发现了这个秘密,然后被灭口了?”
言瑟瑟突然抓住云起的手腕,指尖冰凉。
“我白天在她的嫁衣发现了一个‘七’字,是不是代表她是这第七个?”
“可是……为什么沈玉微的指骨没有被截呢?”
她验过沈玉微的尸体,手指是完整无缺的,是没来得及,还是沈玉微以死反抗?
“她大概是不想成为祭品,才以死留下线索,让我们发现。”
云起将言瑟瑟冰凉的手握紧,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。
“你们快走,家主发现配方账本不见了!”
窗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随后沈惊燃的声音传来。
“三妹妹,她……她只是想把嫁衣做完,她说‘满堂春’是她做的最后的烟花,她要嫁给城南的张公子,说以后再也不碰烟花了……”
“可惜……”
言瑟瑟突然明白了那半朵玉兰花的含义,那长衫应该是做给她未婚夫婿张公子的。沈玉微一心想绣完嫁衣,逃离这个吃人的家族,可惜最终却没能如愿。
“你们家族的荣耀,都是用人命堆起来的!”
言瑟瑟将那装着指骨的木盒在沈惊燃眼前晃晃,恨恨地说完,和云起快速地离开了沈府。
外面,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了雪花,立春过后的倒春寒倒比往年更冷一些。言瑟瑟走在云起的身侧,披风的边缘偶尔碰到一起,披风下的双手却十指紧扣,带着彼此的体温,温暖又安心。
“沈家家主明天开祠堂祭祖。”
云起的声音在雪夜里格外清晰。
“他应该是想趁着祭祖烧到剩下的证据。”
“我们得去祠堂走一趟。”
言瑟瑟眼睛亮亮地看向云起。
云起伸手替她拂去发间的雪粒,宠溺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远处,沈府突然亮起了灯笼,照亮了宅院的飞檐。
那里有人想掩盖罪恶,有人却想解开真相。
无声的较量早已开始!